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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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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棋

晨鐘第七下傳來的時候, 月悟睜開了眼。

鐘聲自遠處的大雄寶殿傳來,一路拂過蒼翠樹林,到耳邊時便添了份縹緲。

月悟放低了聲音, 似是怕破了這晨曦寂靜:“師父, 時辰到了。”

他前面坐著個老僧,瘦如竹柏, 微微聳著肩,正是月悟的師父, 定禪寺的方丈常念,法號凈思。

凈思緩緩睜開了眸,道:“貴客不喜人多,月悟,就你跟著我去罷。”

月悟便跟在他身後, 朝側門走去。

定禪寺雖身為“一山一寺帶三宗”裏的唯一佛修宗門, 但平日裏和其他普通寺廟一樣, 廣開廟門接待香客。

按理這樣的貴客來,應閉門一日,但這位來客不喜動靜大, 定禪寺到底沒閉大門,只清了一個側門。

此時月悟跟著師父從小路走向側門, 除了樹影斑駁, 一路上再無一人。

兩人一直行至側門外一裏處,停下了腳步。

前方有人。

月悟站在凈思身後,屏息朝來人看去。

定禪寺側門外,是條再平常不過的土路, 連青石板都未鋪,路兩旁樹影綿密, 雜石橫行。

此時他前方一塊半人高的嶙峋痩石旁,正站著一個人。

那是道纖長挺拔的身影。

月悟一眼望過去的時候,沒見著貴客長什麽模樣——他通身罩了件寬大的黑袍。

黑袍帽檐低垂,遮住了他眉眼,下半張臉又隱在袍子的陰影中,藏得嚴嚴實實。

他通身並無裝飾,一眼望過去,只腰間滴溜溜地墜了塊玉。

杏花樣式,晶瑩剔透,瞧著不是凡品。

就這麽掃一眼的時間,那人就擡手,摘掉了袍帽。

月悟驟然滿目霜雪。

光影交錯的蔥綠下,來客竟是一頭白發。

那霜似的發被他松松在腦後挽了個太極髻,有豐盈得收不住的發亂在耳邊鬢邊,卻因他那張臉,倒成了令人移不開目光的風致。

月悟未曾想到落瓊宗的宗主這麽年輕,又長得這麽不像一位宗主。

沒有身居高位之人給人的第一印象該是純粹到令人失語的美。

他狀態應當不是很好,月悟能瞧見他蒼白面色,唇色也不過一點嫣紅,但這未曾折損他半分美,日光透過樹影停駐在他眼梢頰邊,被揉碎折進了他眸中,讓他堪堪融在這光影裏一般,明暗之間,沒有繁竹,偏生秀骨。

月悟怔了一瞬,來客的視線稍移,便看向了他。意識到了自己的唐突,月悟連忙垂下眸,不敢再細看。

他聽到師父迎了上去:“本以為宗主三日前來,沒想到此時才到。”

淡淡卻清潤的聲音回道:“在給我師尊守靈。”

貴客聽聲音是個性子冷的人,月悟正垂首聽得專註,卻有道腳步聲停到了他面前。

月悟視線中突然多出了一只手,修長纖細,指骨瑩潤,中指上戴了一個蒼綠的玉環,應當是儲物戒,似滴欲墜淚珠,襯得他的白不再泛泛單薄,獨一無二的鮮活起來。

那指尖中,捏著一顆綠檀佛珠。

月悟下意識地伸手接過。

奪目的白便從自己眼前消失了,清潤聲音在他很近的地方響起:“你瞧瞧,是你的麽?”

月悟將綠檀佛珠在手中盤了兩下,竟是他佛串丟了的那顆佛珠。

月悟不免心驚:“是小僧的。”

謝仞遙嗯了一聲,聲音很淡:“可以憑此,在貴寺討個清靜嗎?”

*

定禪寺最北面深處的禪房裏,住下了一個人。

這禪房所在的小庭院被凈思方丈下了命令,尋常小僧不得靠近,唯有方丈的親傳弟子月悟,每十日都會過去一趟。

月悟過去,是為念經。

定禪寺每日卯時開靜敲晨鐘,晨鐘敲到第七下的時候,月悟推開院子的門,就能看到謝仞遙準時坐在禪房門前的屋檐下。

雪發烏眸,安安靜靜的,聽見響擡眸望過來,像棵已經攀附在這裏了一萬年的野枝。

他身側有個空餘的蒲團,月悟過去盤腿坐下,謝仞遙安靜地在他對面跪坐好。

兩人沒有多餘寒暄,月悟雙手合十,掌間長長的綠檀佛珠串輕晃,他簡單頷首,便開口道:“善知識,菩提自性,本來清凈,但用此心,直了成佛……”

佛經摻著靈力,慢慢將謝仞遙包圍,天光還不甚明亮,昨夜的雨從檐上一滴一滴地砸下來,伴著遠處傳來的裊裊晨鐘聲。

謝仞遙單薄身姿,微微垂首閉眸,神色比任何一個香客都虔誠。

一個時辰後,裹著謝仞遙的靈力散去,月悟停了念經,如往常一樣,問了句:“感覺好點了麽?”

謝仞遙睜開眼,面色雖無變化,但那股子虔誠頓然煙消雲散,他看向月悟,也和往常一樣,平靜道:“沒有。”

體內還是翻山倒海的疼,一下下拉扯著他的五臟六腑,識海內,小謝仞遙肚子裏,五團靈根正翻騰沖撞不休。

感受到謝仞遙的窺探,那靈根靜了一下,下一瞬,一股冷蔑的嘲笑就自他心底升起。

謝仞遙喉頭一熱,不可遏制的憤怒一下直沖上腦,緊隨著的殺意讓他眉目愈發森然,放在大腿上的手猛地攥緊,謝仞遙閉上眼深吸了幾口氣,拼命將這股被輕易勾起的憤怒壓下去。

月悟見他面色微變,一揚手,自手掌裏垂下的佛串落到了他眉間。

冰涼佛串夾著綠檀特有的香氣,浸入他體內,令人心靜的誦經聲又響起,一刻鐘後,謝仞遙那股憤怒才慢慢消散。

他睜開眼,看見月悟眼中似有關心,冷靜解釋道:“疼痛可以忍,只怕情緒令我控制不住自己。”

天道已經和在王聞清體內時的不一樣了,這些日子的相處讓他可以確定,這被困的兩千多年,這部分天道和王聞清不分你我,怕是已然生出了人性。

此時它再和自己融為一體,人性驅使,必然會反擊掙紮。

遠處飛鳥掠過樹梢,謝仞遙垂首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雙手。

他作為一個容器,只困著天道已經不夠了,他還要堅守,堅守在一次次被它勾起的情緒裏,不變成一個任它趨勢的殺人瘋子。

這事千百年來無人做過,天地之間找不到任何經驗,謝仞遙身前身後茫茫,只能自己一點點摸索。

月悟聽了他的話,靜默片刻,嘆了口氣。

這位落瓊宗的年輕宗主來之時,月悟還以為落瓊宗開宗後要重回修真界,定禪寺不過是他拜訪的第一站。

可當他說出自己的來意時,月悟握著掌心裏失而覆得的綠檀佛珠,第一感覺是荒謬。

人的身體裏,怎會多出一個無時無刻想要殺死自己的靈魂?

他讀過的佛經裏未曾提過。

可凈思卻很高興地笑了,他聲音蒼老平和:“小寺北面有個禪房,鮮少有人打擾,宗主不嫌棄,就住那裏吧,我會讓月悟給你念經消殺意。”

月悟嘆完氣,有些無奈地笑了笑:“也許是我修為尚淺。”

可這樣最簡單的念經消孽,縱然是他師父來,結果也便是如此了。

“不是你的問題,”謝仞遙平靜道,“我會自己想其他辦法。”

山中多雨,不知何時又淋淋漓漓起來,不消一會兒,天地間就雲霧蒸騰,清冽地澆濕了疊疊濃稠到望不見盡頭的綠。

月悟望了望著自屋檐流下的雨簾,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,他站起身來:“我十日後再來。 ”

謝仞遙也站起身來,雙手合十,給他行了一記佛禮:“多謝。”

他面上還是連細微的表情都無,事實上他眼角圓潤,應當很適合笑,但月悟卻從未見他笑過。

他聽經時虔誠,告別時用佛禮,但月悟卻並不覺得他對佛有崇敬之情,只覺得眼前的人像把拉到了極致卻找不見敵人的弓弦,表面安然,內裏一腔恨意無處宣洩。

月悟目光掠過他從頸邊垂落的白發,突然想到了什麽,道:“宗主拜托我留意五大陸的大事,近來卻有一件。”

謝仞遙擡眸看過來。

月悟道:“鐘鼎宗有一弟子叛逃,弟子叛逃古來都有,只不過這弟子似乎有龍的血脈,因而在五大陸鬧得沸沸揚揚。 ”

月悟看到謝仞遙眼睫似乎顫了顫,問道:“他是不是叫顧…顧奴?”

月悟搖頭:“他說他叫顧淵峙。”

謝仞遙許久沒有說話,眉目間有了絲罕見的茫然,雨嚇得愈發急,半晌後他道:“我要等的不是這件事。”

他要等的,是大事,大到一出,整個修真界都會為之震動。

這事和定禪寺沒什麽幹系,月悟也只是一提,見謝仞遙不在意,他頷了頷首便要走。

撐傘走了兩步,月悟兀地轉身,隔著雨簾說了句:“宗主今日未穿白衣。”

謝仞遙怔了下,輕聲回道:“我師尊守孝期已過。”

歲月滾滾向前,不會為誰的生死駐足,距王聞清死那日,已經三年過去了。

*

謝仞遙給月悟說過他要等一件大事,大到修真界沒有誰會不關心,月悟一直不知他為何會如此篤信,直到有個消息如離弦之箭,一下子飛遍了整個修真界。

月悟到謝仞遙院子時,又見到了那身黑袍。

他眉眼連著一頭白發重新隱在了黑袍之中,如尋常一般站在檐下,見到月悟時,第一句話是:“我要走了。”

月悟手中佛珠錚然作響,他停下,額邊薄汗乍涼一片:“你都聽說了。”

謝仞遙點了點頭。

他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先知道這個消息——日月同輝,天道機緣現於金屏山。

他和天道的正式交手,由天道先下出第一個棋子。

天道機緣,誰人能得,無益於一步登天,縱然不想稱霸世間,但誰敢說,自己將來現在,都沒有想留住或挽回的人呢?

親人朋友,恩重如山,露水情緣。

天道機緣,能讓一個人死而覆生,都是有可能的。

誰會不出手爭搶?

月悟道:“岐山的許明秀,昨日已下山,往金屏山趕去了。”

許明秀百年前逼上蓮峰宗,一劍誅殺蓮峰宗宗主,憑一斬成為山河風雲榜第二,卻在名聲最盛時驟然消失,百年來避世岐山。

這次連他都重新出世了。

謝仞遙道:“金屏山將天道機緣作為論道會獎品,他是去參加論道會去了。”

論道會五十年一次,由‘一山一寺帶三宗’輪流主持,向修真界所有宗門敞開,每個宗門可派出三名弟子參加,前十名均有獎。

往屆大多是罕見靈丹,或珍貴靈器。

今年魁首的獎品,是天道機緣。

月悟嘆了一聲:“金屏山好大氣。”

謝仞遙朝他走了走,自袖中掏出了一個信封:“聽說你和金屏山的首席沈漚珠是好友?”

月悟沒想到他會問這個,楞了下後道:“我們年少便相識。”

謝仞遙將信封遞給了他:“我前段日子給沈漚珠寫了封信,信裏內容和這封一樣,你可以看看。”

月悟接了信,沒有說什麽,突然問道:“謝宗主不回來了嗎?”

謝仞遙聲音還是很淡:“是。”

敵人出了第一劍,他要去握緊手中劍,接招了。

*

金屏山是平沙大陸第一大宗門,其桃花之景冠絕五大陸,這屆論道會正好趕在三月開,謝仞遙一路過來,正逢桃花滿路,天地一片粉白,連屋裏都充斥著清雅的香氣。

他到的時日不算早,論道會後天就正式開始了,五大陸數萬宗門,光參加的弟子都要近十萬人,縱然金屏山地廣,但此時也只能被擠得水洩不通。

謝仞遙站在金屏山下的金屏鎮鎮口,又將袍帽往下拉了拉,便要去排進鎮的隊伍。

變故便是在此時陡生。

遠處來了一隊人,似乎是大宗門,隊伍龐大,一路大搖大擺地往鎮門走來。

其中甚至還有一個肩輿,前後四個人擡著,被擁簇在最中間。

鎮口處不但有修者,還有不少凡人,見了這等聲勢浩大的大宗門弟子,紛紛四散讓出道來。

謝仞遙擠在人群中,扶了一個跑散的小女孩,將她交給了自己娘親,因而便慢了一步。

他也不慌,正要動靈力,後頸卻是一涼,緊接著心中便是警鈴大作——他被人盯上了!

謝仞遙來不及防備,甚至沒看清盯上自己的人是誰,下一瞬,他腰間就多出了一雙手。

這手一撈,謝仞遙結結實實的,掉進了一個寬闊結實的懷抱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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